【笛花】念念
1w字。弱智论坛体的正经后续。
【1】
他看着直播间右上角“正在观看”的人数一路飙升,四位数,五位数,六位数……终于到某一刻,直播软件突然黑屏,屏幕中央显示着安静的五个大字:
“连接已断开”
他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
他的视网膜上留着满屏弹幕的残影。
“李相夷”“李相夷你为什么退役”“李相夷回来吧”“李相夷你个懦夫”“李相夷你还会复出吗”
………………
他揉了揉眼睛,今晚连续看着屏幕四个多小时,干涩了。
再睁开的时候,屏幕底下的微信图标,右上角数字已经叠到了999+。
如果说这晚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略微新奇的话,可能就是这个999+。999+本身没什么,以前他打比赛的时候,就没怎么见过图标右上角不是这个数字的。但自从三年前的那个凌晨,他把原来的手机扔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阵仗了。
——哦对,说起扔手机这件事,还蛮可笑的。他当时手抖得连打字发信息都做不到,但他实在觉得这件事非做不可,于是恳求当时给他吊水的一个小护士帮帮他。那小护士有许多病人要照顾,忙得不行,本来没空理他。但到最后可能他狼狈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惊,以至于对方竟大发慈悲地接过他的手机。先是帮他给无了打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好像是“退役了”,又帮他把SIM卡从手机里拔了出来。对于如此大恩大德,他无以为报,只好拿出了当时衣服口袋里最后一样东西——一块水果糖,当做谢礼,给了那个小护士。
所以现在这个微信号是全新的,一共也没加几个好友。就那么几个人能怼出这数字,让他不得不感慨:挺牛逼的。
但他并没有去点那个图标。
他动了动脚,找到了桌子底下的拖鞋。
他踩好拖鞋,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慢吞吞地挪动到厨房。
他打开冰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菜肉蛋奶一应俱全。但他举起手来看了看,手腕在颤。
他不大想造成一些切菜切到自己手指的惨剧,因此放弃了那些新鲜的食材,转而从冷冻室里拿了一堆丸子出来。
丸子,加上火锅底料,闭着眼睛全倒进锅里,咕噜咕噜的。
他听到街上有一些蝉鸣,偶尔还会有几声狗叫。他当然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激烈地讨论很多有关他的事情,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人与人,事与事之间的联结本来就是很脆弱的——这件事他三年前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凌晨,他站在那条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河边,把手机扔了下去。再过一会儿,他想了想,把队服也扔了下去。旁边路过的大爷絮絮叨叨地说他,说年轻人真浪费,那么好的衣服说扔就扔了。他对大爷笑了一笑。
他很快就看不到手机和队服了。他看着太阳慢慢升了起来。他知道这时候大概有很多粉丝在哭,当然也会有很多人笑得很痛快,但那些都跟他没关系了。属于李相夷的一切都已经被河水带走了,现在在他世界里的只有早起来叫卖番薯的大爷,早起遛狗的大爷,还有旁边这个责骂完自己浪费之后悠悠闲闲坐下开始钓鱼的大爷。
这些大爷全然不知道站在这里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是谁,不知道此刻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人正在为这个年轻人要死要活的——可能要死要活的人里还包括了这些大爷的儿子或者孙子。也许这些大爷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自家儿子或者孙子在为几个小时前结束的那场比赛要死要活的样子,还要头疼地斥责一句:啧,整天就知道游戏,游戏有那么好玩儿吗?然后就自顾自地出门了。
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世界之大,知道李相夷的人有很多,可是不知道李相夷的人也很多。现在李相夷已经注定要死了——他看着自己搭在栏杆上的手,这双手刚刚被医生下了死刑通告——那他换个世界生活就好了。
只要离开那些知道李相夷是谁的人,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一段人生。他并不非得每天起床就到游戏里打打杀杀的,他也可以钓鱼,遛狗,甚至卖番薯——前提是他有番薯炉子的话。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不能再直视它。他低下头。从手腕到手指甲都青到发黑,堪称可怖。
很多事情变得明晰起来——他之前并非不知道,只是不大愿意去想。事情可能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一个月前,他在某一次出席活动的时候被推了一下,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伤到了手。
这种事情很难取证,他走到哪儿身后都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对方可能是无心之失,也可能是有意为之。没人知道。
本该静养的。但没机会。楼梯事件之后,世界赛立马就开始。他没有选择。他必须上场打比赛。
到了世界赛,事情就更多了。世界赛下路版本,但肖紫衿对那些后期大C玩得并不顺手,所以四顾门还是继续打中路。对此,肖紫衿不满意——可以理解,毕竟其他队伍的ADC个个大出风头,唯有四顾门的ADC永远活在中单的阴影之下。
还有赞助商。广告太多,他拍不过来,想拒绝一些。但单孤刀接了一个又一个。单孤刀是他师兄,也是带着他们从次级联赛打到现在的战队经理,他本来不想跟他发生争执的。但每一天都在拍广告,每一天。明明比赛迫在眉睫,但训练时长一日不如一日。为此,他在八强赛前与单孤刀发生了激烈冲突,他说李相夷和这些商务代言,四顾门只能留一个。那天单孤刀气得摔门而出,一起走的还有云彼丘和肖紫衿。
也是那天晚上,单孤刀发生车祸。车祸消息曝光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和单孤刀的冲突就不知道被谁捅了出去。媒体把话筒怼到他面前,问他觉不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
那时有几十台摄像机对着他,最近的一台离他的眼睛可能只有20厘米。他被迫看着镜头,他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好像黑洞一样,要把他吸进去,把他永永远远地杀死在里面。
如果说这些都还能忍受,那比赛本身呢?世界赛总决赛,BO5最后一把,云彼丘拿了个前期英雄,前期团战却屡屡空大,刻意把比赛往时间长了拖。这种事情在之前的赛程里也发生过,但一是他们没有替补,二是主办方不允许四打五,所以他没办法换掉云彼丘。当时他还存了一份侥幸,想云彼丘怎么会想刻意输比赛呢?赢了比赛,奖杯是大家的,奖金也是大家的,何况他们是从次级联赛一起打上来的交情,论利益论情分,都没道理。
但其实那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面对。可能但凡是个人,都不大愿意面对这样的恶意。他李相夷,说到底,也只是个人罢了。
——他们只是想毁掉他。毁掉李相夷。
拖长时间,未必真的能让比赛输掉——哪怕是今天的比赛,最后的胜负也只是毫厘之间,一点点小小的运气就可能让最终的结果倒转——但一定能毁掉李相夷的手。
同时还要毁掉李相夷的名声。两个小时前,凌晨三点,他一个人坐在医院的候诊区。候诊区有个电视。电视里,单孤刀坐着轮椅吊着手臂绑着绷带出现在媒体面前。四顾门的战队经理一口一喘气地说:“相夷只是不成熟,请大家不要责怪他。假以时日,我相信他能更成熟地处理这些问题。”
字字诛心。
但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哦对了,没有意义的事情还不止这些。他一直没有告诉其他人,当时他摔下楼梯之后去医院,医生给他做了个彻底的检查,查出来他不仅因为摔下楼梯而造成轻微骨裂,还有神经炎,潜伏期。神经炎爆发之后会从根子上毁掉一个人的运动能力,如果不好好治疗和静养的话,他的手脚乃至触觉视觉都会渐渐丧失功能。
当时他没有把检查结果告诉大家,因为他不想影响世界赛。他本来想等世界赛结束之后再说的。他想他们得先漂漂亮亮地赢下S赛三连冠,然后再讨论什么劳什子神经炎。下赛季他可能打打轮换,一边休息一边治疗。也有可能休赛一年,去美国做手术什么的。
……但是都没意义了。
他站在河边,心下一片茫然。
他本来就要走的,要他走并不用脏了他们的手,他们可以继续当他的好兄弟。他会拼死帮他们赢下S赛三连冠,他一辈子都不会去想那次摔下楼梯到底是谁在后面推了他一手。但就因为当时一念之差……一念之差隐瞒下了神经炎,因而被迫看清了一切。但他宁愿自己没看清过。那些恶意明晃晃,昭然若揭,把他的世界片片砸碎,再也粘不起来了。
他现在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一个月的世界赛过得比一辈子还要漫长。队友,对手,主办方,赞助商,媒体,粉丝……所有人都盯着他。
也许他不应该被压垮,他应该用什么方式把世界抢回来,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但他现在只觉得太累了。他开始怀疑把所有的人生都投入到这种不会有尽头的拉扯中去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哪怕证明了这一次也还会有下一次。明明他也可以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去钓鱼,遛狗,卖番薯……
或者卖冰糖葫芦,他最喜欢吃的那一种。这样他就每天都可以吃很多很多冰糖葫芦了。如果不小心被人认出来,他一定要叹口气,说:哎,老有人说我长得像那个什么李相夷的,但他哪有我帅啊。
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不期然地遇到对面大厦上巨幅的海报——十九岁的电竞选手把红色队服外套当做披风,恣意地笑着,戏谑又傲慢。楼下有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夜未消的泪痕。
穿着白T恤的青年看了三秒钟,离开河边,融入早高峰的人潮之中。
【2】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到处旅游。
遇到不少各种各样的人。有一次坐在火车上,瞥到旁边兄弟的手机屏保赫然是李相夷捧杯的照片,心里一颤,立马把口罩微微往上提了一点儿。
还有段时间,他旅游到小青峰,喜欢那山的风景,便留着当了一段时间的兼职导游。他从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那里听了不少故事,听家庭琐事,梦想惘然,情深缘浅……他总是躲在口罩后头,一边听一边笑。
这尚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有那么多种活法。从名校毕业按部就班地进大公司打一份人人羡慕的工却从不知愿望两个字怎么写是一种,高中时便觉得自己找到了此生挚爱为他辍学远赴他乡全然不管学业前程也是一种;年纪轻轻在先锋领域创业身价千万又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感慨人生无常,出身贫寒天天为面又卖了几碗够不够今天的房租惆怅的叹息命运多苦。
有人问他,导游呢?
年轻的小姑娘一边趟过小溪,一边问他:导游呢?那么年轻,没有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笑。
他想起芬兰的雪,16岁的他,第一座S冠奖杯。他穿着羽绒服,北欧白茫茫的大雪夹杂着金色的雨一起落在他头上,纷纷扬扬。全场十万名观众一起高喊“李相夷”“李相夷”,蹩脚的老外口音,震耳欲聋,直到场馆外几千米都能听得见。他享受极了这样的场面。他抱着奖杯在体育场里跑啊跑,奖杯上系着的红绸落在雪地里,鲜艳得如同沸腾的血。
或者是纽约,17岁的他。S赛历史上第一个连冠,第一个卫冕FMVP,第一个不败神话。整个时代广场,每一块屏幕都是他。全世界最繁忙的路口,为他一个人驻足。无数的高清摄像镜头对着他,他对着镜头后看直播的2亿多人说:召唤师峡谷的规则,是我李相夷写的。
然后18岁。18岁的他,64分钟的鏖战,落败的终局。医院里惨白的灯光,痛到让他窒息的手。电视上面目陌生的师兄,河边初升的太阳。
哪一个算是“世界”呢?
溪流的水声把他从回忆里唤醒。午后的太阳烤在身上,暖暖的。他伸手拉住差点摔跤的小姑娘:“哎,小心。”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向他道谢。
小姑娘是旅行团里走最慢的,他便随她一起走。他听小姑娘讲了很多事,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小被一个很厉害的人物收养,她哥哥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整天忙得不见人影。到最后小姑娘问他:“导游哥哥打游戏吗?我们晚上在青峰镇组织了观赛大会,今天是世界总决赛哦,很精彩的。”
他顿了一顿。
小姑娘活泼外向,干脆拉住他手臂:“来吧来吧,就算不打游戏,我们会有好多人,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很有趣的!”
他随她去了。
他们组织得很好。露天影院,背靠小青峰青山秀水,百里绝壁。他们在空地中央燃起篝火,左边插了金鸢盟的旗子,右边拉了天机堂的横幅。他犹豫了一下,在当中坐下。
有人大喇喇地坐到他旁边,那人自来熟,问他:“哎兄弟,你觉得哪边能赢啊?”
他拢了拢口罩,轻声:“啊……笛飞声吧。”
那人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使劲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啐了一声:“啧,原来是笛杂啊,晦气!” 远远地跑开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笛飞声的粉丝名气不好,他是知道的。这人自己就口无忌惮,粉丝自然有样学样,成天在网上闹事。当年三天两头有人给他告状,他烦得很,趁比赛,找上金鸳盟休息室,叫笛飞声管管。
“不管。”笛飞声说。
“行,那别再来找我solo。”他一扯背包推门就要走。
“管!”笛飞声立刻返回,抵住门不让他走,“20把……不对,50把!”
"呵。”他气笑,“打到你服。”
那天比赛结束之后他难得直接回了基地,开机,上线,跟笛飞声打了一通宵。50把?100把?记不住了。从天黑打到天亮,最后觉得饿了,顺嘴叫笛飞声出去吃火锅。他们俩凌晨六点在海底捞吃丸子,被同样闲得慌的粉丝拍到。前一天四顾门金鸳盟大战,粉丝在网上轰轰烈烈吵了一晚上,刷了几百页屏吵出十几个热搜,结果隔天两位当家选手开开心心坐在一起吃火锅抢丸子,一下子把两边粉丝都引爆得炸到不能再炸。他一回到基地就被单孤刀骂到狗血淋头。单孤刀拿着过激粉丝的言论塞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看看!看看!”
“看什么看。”他困,打哈欠,“不管。”
他想起以前的事情,想起那个通宵,开心地笑了出来。山间的晚风扫到他的额前,吹开了他的留海。那个通宵,他们换遍所有英雄,既打亚索劫盲僧那样针尖对麦芒,也打风琴星露娜玩玩耍耍。笛飞声在耳机里大喊让他认真点,而他调戏笛飞声说不就输了一场常规赛么也不用那么着急。
恍惚间他也想起那场64分钟的比赛,想起那场比赛指尖就开始隐隐作痛。那场比赛是很痛苦的,钻心剜骨一样的痛。64分钟。30分钟的时候他的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到了50分钟就已经几乎失去知觉,麻到心尖。但他很清楚,如果对面不是笛飞声的话……
如果不是笛飞声,他不会输。
那是一场一场比赛浇灌出来的交情,是他倾其所有的最后一战的对手。他所有的心血,一滴一滴,全部洒在那个人面前,反之那个人也一样。所以他很明白笛飞声。实力上差距太大,笛飞声输不了。普通观众看不懂,他却是无比分明的。
比赛开始。身边很快掀起一阵一阵的欢呼和嘘声。此起彼伏的。旁边的人大吼,声音大到他不自觉地往另一边让了一让。36分钟大龙战,笛飞声操纵永恩,大龙坑一打四,抢到大龙还顺利撤退。那一刻金鸳盟粉丝尖叫到小青峰百里绝壁都为止震颤。
好不容易声音歇下来,突然不知道谁声嘶力竭地喊:李相夷!
他心里一惊,蓦的抬头,还以为自己被认了出来。结果原来只是前排一个粉丝看到这神似游龙踏雪的经典场景真情流露。
那粉丝掏心掏肺,喊完便开始咳嗽,咳得弯下腰来。大概是被他感染到了,另外也有几个粉丝零零碎碎地开始大声喊“李相夷!”“李相夷!”,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一声一声念念不忘在空旷的山间漫漫回响。他们以为没人能听到,声波很快就会消散在空气里,不过借这天大地大的一隅发泄一些郁郁已久的感情罢了。只是他们没想到原来他们呕心沥血喊的人就坐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的声音出口来,又入风去,最后烙成他心上一个浅浅的印子。
但什么都喊不回来。
李相夷回不去了。
【3】
3:1,金鸳盟胜。
比赛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坐在篝火旁边,火光影影绰绰地映在他脸上。左边大多是金鸳盟的粉丝,开心得载歌载舞,沸反盈天。右边大多是天机堂的粉丝,很快就四散开去,不见踪影了。
屏幕上还播放着赛后的画面。
赛后流程惯来是很长的。环节越加越多,采访越加越多。这一次竟还加上了各地粉丝线下观赛会场的实况。金鸳盟的选手们被迫规规矩矩坐在话筒前,看世界各地的粉丝给他们庆祝夺冠的场面。
也放到了小青峰这个。
直播镜头里,笛飞声本来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一个个会场的实况视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旁边角丽谯吐槽各种夸张的庆功方式。可能角丽谯还要提醒他收敛点不耐烦的情绪,毕竟还有上亿号人还看着呢。忽然他坐直了,他死死地盯住了屏幕。
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虽然那个会场很黑,看起来在户外,只有中央的一捧篝火提供点光亮。篝火旁有一个人。虽然他戴着口罩,篝火的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落在屏幕上只是一团小小的黑影,但笛飞声几乎是直觉地——那双眼睛,他不会认错。
他当场就想站起来问这是哪里,但角丽谯死死地拉住了他。角丽谯认不出李相夷,但角丽谯知道能让笛飞声产生这种反应的只有李相夷。她微不可闻地把他的魂喊回来:“还在直播,下去再问!”
小青峰这里也哗然。他们看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出现在官方直播里,他们对着拍摄的方向张牙舞爪的,一个两个都争相跑到镜头里,证明自己今夜存在于这个现场。然而两秒钟后,他们的偶像选手突然认真了。那种认真的表情通常只有到40分钟之后的大龙团战才能在他脸上看到。
是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他们摸不着头脑。
只有坐在最后排的人眯了眯眼睛。
笛飞声认出他了。
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隔着镜头与屏幕,笛飞声看到镜头角落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他,他看到笛飞声突然聚焦起来的眼神。
他不知道这种直觉来自何处。但他知道,他认出他了。
他捂着口罩站起身来,默默离开现场。他慢慢地沿着山路走。会场的喧嚣离他越来越远,就像他曾经不回头离开的旧时光。他一头扎进了山间夜晚浓稠的黑暗里,直到耳边只剩下水声与蝉鸣。
他回到了自己在小青峰暂时租住的房子。
屋外的月光很亮很亮。他站在屋外驻足了一会儿。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月亮也是那么亮。那是决胜盘之前。决胜盘之前休息时间稍微长一点儿,他偷偷溜出休息室,到阳台上透气。
笛飞声也来了。金鸳盟的中单毫不留情地推开阳台门,往栏杆上一靠。
“云彼丘想输,你看不出来啊?”笛飞声说。
他当时冷笑了一声——李相夷惯来是那样笑的。他傲慢又张扬:“可惜,只要我不想输,四顾门就输不了。”
笛飞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当英雄。”
他们肩并肩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的队服,另一个是红色的。当时的月亮就那么亮,亮得刺眼。他们听着比赛场里战歌响起来,知道这就是告别的时候了。
“李相夷。”推开阳台门的时候,笛飞声突然说,“你不如认为,是我撞了单孤刀。”
那一句话像一把刀一样狠狠地插到他的心脏里。有些积郁已久的东西在胸口炸开来,洒落成淋漓的鲜血,痛得他血肉模糊。
他当然不会以为笛飞声说的是真的,可笛飞声知道他在压抑什么。他的伤心,他的痛悔,他的恨。他把那些通通压在心里。他是李相夷,他就必得当所有人的英雄,而英雄是不允许痛悔与恨的。
而笛飞声对他说:“来打我。”
一个小时后,终幕之时。泉水前只剩他和笛飞声两个人。那时他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可手本能地知道怎么动。最后笛飞声倒在点燃技能下时,他还剩了27滴血。他的手放开了鼠标,站在笛飞声的尸体上,看着超级兵推完了基地。屏幕上出现血红血红的“失败”两个字。
那是他的最后一战。
那年那日,那年那月。
他走进屋子,把零零散散的东西扔进行李箱。
他知道笛飞声会来找他。
【4】
清晨。小青峰。高铁站。
“哎别别别,早饭刚吃饱,吐吐吐吐吐……要吐了!”
“李相夷,你信不信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在这儿把口罩摘了,反正我不怕上热搜。”穿黑衣服的人靠在白衣服人的耳边这样说。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恶狠狠的。手上更狠,抓着他的手臂,那力道,他想一定已经给抓住五道手印子了。
白衣服的人撇撇嘴,把口罩捂得更严实了一点儿。
真没想到,本打算早上坐第一班高铁溜之大吉,结果一进高铁站,就看到某人像尊门神一样坐在那儿。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呢,手臂就被拽上了。
“我说笛盟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轻点儿,轻点儿。您这手,世界冠军,不得爱惜着点儿嘛。放我这儿使力,多不合适啊,不合适。”他摆摆手,一副诚恳模样。
“口罩,热搜。”笛飞声言简意赅。
他又闭上了嘴。
早知道就不看那晦气月亮了。他心想。就因为看了几眼月亮,耽误了时辰,害他没敢上末班车,这才一大早被抓了现行。
不过这笛飞声动作也挺快啊。他斜着眼睛去看他。怎么来的啊?明明昨晚还搁那儿拿冠军呢,一堆采访,一堆发布会,一堆拍摄,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流程。折腾完怎么也凌晨两三点了。哪儿还有火车啊。
不过他一会儿就知道了。因为笛飞声拽着他去了停车场。
哦。通宵开夜车来的。
这也太夸张了……
他实在忍不住:“我说阿飞啊,要不呢,你先去我那儿睡一觉。看你这开了一晚上车,现在再开,不安全。”
笛飞声不理他,把车门一开:“上车。”
这是下决心要把他绑回去了。他揉揉手臂,无语:“笛盟主,三年没见,你还是那么缠人啊。”以前见他就跟着他叫他solo,没见他就几个号轮番轰炸。连四顾门基地的门卫都知道一看到笛飞声就悄悄给他发消息让他赶紧躲。受不了。
笛飞声懒得和他说话,指了指口罩,又指了指手机。
“老就这一套,多没趣啊。”他一边咕咕囔囔,一边坐进了副驾驶。
无他,他真怕。昨晚见了那群粉丝怎么差点把小青峰吼出地震的,他毫不怀疑笛飞声在这儿一摘口罩立马就能引起踩踏事故。要是再加上李相夷……诶嘿,这热搜估计三天都下不来。
怕了。
笛飞声一脚油门。他瞅了瞅,看笛飞声不怎么想聊天的样子,干脆闭眼睡了过去。嘛,既来之则安之,他睡得可安稳。一觉醒来,愣神:“哪儿啊,这哪儿啊?”
“医院。”笛飞声冷冷说道。
他叹了口气:“我这人呢……”
笛飞声不听他瞎扯,直接把他拽出了车子,等电梯,上楼,把他往病房里一扔。护士端着一堆仪器进来,从他身上抽了十几管血。整套过程行云流水,他都差点怀疑笛飞声是不是有隔三差五就来医院抽个血的爱好,才能享受这至尊VIP般的服务。笛飞声看他眼神就知道这人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自己,但他懒得想,就跟个门神一样站在旁边看,好不容易抽完了,才扔给他一包糖:“吃。”
这他倒没意见。这糖他最爱吃了。可惜外地不怎么有卖。他都好长时间没吃到了。
体检报告很快就出来,笛飞声听着医生给他讲。听完把那叠纸往他面前一扔,冷笑:“神经炎,重度。李相夷,你还能活着让我找到,真不容易啊。”
他盘腿坐在床上,好不容易把嘴巴里的水咽下去,诚恳道:“这神经炎呢,也不算什么太严重的病。你看我,这不四肢健全头脑发达,每天还能爬个2000级台阶呢。”
“行啊。”笛飞声气笑,“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百川院。不是没病吗,没病就去好好训练,好好比赛。让大家都看看传说中的李相夷现在活成了什么狗样!”
“你才是狗。”他条件反射般反驳。
旁边还在收拾仪器的小护士听到这句都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他无奈,只好又解释:“这神经炎,要治的话呢,就要动手术。动完手术呢,还要复健。整个过程要两三年。手术成功率也难说,也就三成吧。那我想,万一失败了,那我不就完蛋了吗?所以呢,就想趁身体还利索,赶紧到处玩玩。到时候要真倒在手术台上了,也不至于……”
笛飞声摔门而出。
【5】
“咔哒”一下,门开了。
笛飞声拎着大包小包进了门,看到饭桌前的人在认真地从锅里夹丸子吃。他的手还在抖,拿勺子都舀不准,晃晃悠悠的,好久才能捞出一颗来。
笛飞声沉默。他想起他们引起轩然大波的那顿海底捞。那天上百把solo赛,李相夷赢得多,所以李相夷点菜。结果李相夷点了一桌的丸子,什么馅儿的都有。当时他们都是全世界手上技术至臻巅峰的人,又不服输,所以每颗丸子都要抢一抢。抢赢了立马乐滋滋地送进嘴巴里,结果被烫出好几个泡。
确实到极限了。他想。
一局游戏而已。两个小时了,手还没缓过来。
笛飞声看着他把一颗丸子吃完。
“你打得很认真。”笛飞声说。
游戏有很多种打法,不是非得那样打的。刚刚那局排位赛,完全是巅峰李相夷的打法,每一个小兵,每一记平A,每一毫米的走位,操作精巧到如同艺术品,连外挂都做不到那么完美。笛飞声自忖他打夏决都没那么认真。说实话,笛飞声觉得,除了和李相夷对线以外,没有其他比赛值得他那么认真。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汤。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火锅的声音冒着泡,咕噜咕噜咕噜。
“是明天吗?”他突然问。
笛飞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他突然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要求和我solo的。”他闭着眼睛——视觉受影响的时候,眼睛会痛,所以能少用点就少用点——却笑得很开心。
笛飞声没说话。
好一会儿,笛飞声低头,从大包小包里找出了文件夹,放在饭桌上。
神经炎根治手术。明天。三成的成功率。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
要是死了的话,刚刚那局就会是他……会是李相夷的最后一局游戏。
那当然是要认真打的。
16岁,17岁,18岁……他掰着手指在心里数。
刻骨铭心过,爱过。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冷飕飕的风吹进来,呼啦呼啦的。笛飞声走过去关窗。他看到街对面卖糖果的小店还亮着灯。他刚刚去买的时候,店里难得搞了活动,说是出了几个新口味,每一种都代表一个心愿。所以除了李相夷平时爱吃的那一款外,他还额外多买了几大包的糖,把代表健康的那个口味全买了下来。店里的小弟惊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半天才磕磕绊绊挤出句吉祥话:“哥那么诚心,哥想要他健康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借你吉言。”他难得笑了笑。
如果手术顺利的话,他就把那家糖果店里所有的糖都买下来。笛飞声想。
思毕,他关好窗,走回到饭桌旁边。
他在李相夷身后站了会儿。他弯下腰,脸颊蹭着他头顶的碎发。
“solo这种事情……欺负病人没意思。”笛飞声说,“等你完全好了再说。到时候可不是一把,要1000把。”
坐在饭桌前捞丸子的人开心笑起来:“诶哟喂你放过我吧,你还是去找方小宝solo吧。”
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什么声音轻飘飘地落在空气里:“好呀,1000把。”
- END -
结局我写明白了吗!第二天手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失败了会死。花花自己不说,但老笛知道花花想最后打一场(那样离开的花花怎么可能对赛场没有留恋!),这样就算死了也能少点遗憾,所以老笛那天才去直播间拆穿了花花,逼花花和他一起玩了一局游戏。如果手术失败的话,那就是花花的绝唱了。
花花完全知道老笛为什么进直播间搞那么一出(他当然也知道那个送火箭要求双排的是金鸳盟的人)。花花特别高兴,是因为花花原来以为这最后一局游戏老笛会要求和他solo,没想到老笛选择了玩猫陪他走下路。两个人从来没当过队友。这是老笛和花花共同隐秘的心愿。在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老笛选择与他做一次并肩作战的同伴(or爱人)。
以及花花当然手术成功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不是OE,是HE!(纯属这么写比较符合莲花楼的调性)
又及:休息室那段请大家自行想象16岁的奶团子小夷,穿着队服背着双肩包,对着壁咚他的老笛抬起下巴扬起眼睛:呵,打到你服!
不知道老笛行不行,反正我已经不行了……
又又及:你们两个人,太有意思了,solo打风琴星露娜。我们一般不管那叫solo,叫调情(微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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